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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自动笺注)
欽定四庫全書
 尚書全解卷十四
            宋林之竒
湯誓商書
 書序本自一篇盖是歴代史官相傳以為書之總目夫子因而討論是正之以與五十八篇共垂於不朽其文多因史官舊故篇次亦有相為首尾不必叙其本篇之意如此篇之序曰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遂與桀戰於鳴條之野篇内全無此意盖以上篇之序曰伊尹去亳適夏既醜有夏復歸於亳故此序與上文相接伊尹相湯伐桀亦猶洪範上承泰誓牧誓武成之序與上文相承而曰武王勝商殺受立武庚而篇内殊無殺受立武庚意而序乃云爾凡此皆是史官載記一時事迹首尾相因之辭皆是史官序事之體而説者乃以若此類者皆聖人深㫖欲以春秋褒貶之義而求之皆過論
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
 伊尹既醜有夏以歸而桀之作惡不悛終無改過之意於是相湯伐夏救民也湯之伐桀必得伊尹歸亳而後决者盖以臣伐君聖人慙徳苟非有大不得已者則聖人豈肯為是慙徳之舉以為萬世亂臣賊子口實也哉故湯得伊尹於莘野必使之就桀而輔以正之至於五反而桀終不改然後伐之文王三分天下有二以服事商終其世而之惡盖自若然後其子武王不得已諸侯而伐之伊尹事桀文王其意一也湯之伐桀武王伐紂其出于不得已不可以已者其意盖可見於此故雖以臣伐君而身不失天下顯名者以天下後世知湯之伐桀武王伐紂非其本心孟子五就五就伊尹也盖伊尹之難莫難於此彼以伊尹為湯作間於夏者此乃戰國之士以已之私意臆度伊尹者也升自陑者所從伐夏之道也漢孔氏曰升道從出其不意孔氏之意謂都安邑而在亳之西者從東而往不由安邑之東而由其西則以謂兵法所謂出其不意者也蘇氏古今地名道路有易不可知者安知陑鳴條之必在安邑西邪升陑以戰記事之實猶泰誓言師渡孟津而已此説甚善夫所謂出其不意者乃後世用兵詐謀也齊之技擊不可以魏氏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銳士秦之鋭士不可以當威文之節制威文節制不可以湯武之仁義夫威文節制之師固已無事於詐謀而况湯武仁義乎謂出其不意者其説固已陋矣而唐孔氏又以謂承禪之後嘗為桀臣慙而且懼故出其不意如此説則湯之伐夏是誠何心哉王氏曰升陑非地利也亦人和而已薛氏謂得人和而行師不利之地非人情也此説甚善
遂與桀戰于鳴條之野作湯誓湯誓
 孟子曰造攻自鳴條朕哉自亳言桀在鳴條已有可攻之釁矣然後湯自亳而往攻之則是鳴條乃桀所都之地名盖在安邑之旁也遂與桀戰於鳴條之野記其所戰之地猶春秋某人某人戰於某是也記事常體世代乆逺地名之詳不可得而見然而先王所以弔伐本義則不於此先儒附㑹地名以其前後向背曲生義訓是猶相馬而辨其物色牝牡湯誓者此篇之作盖見湯伐桀之時誓衆所以興師動衆之意史記因序載其戰伐事故以其本所誓師之語而係之也湯誓唐孔氏曰甘誓泰誓發首皆有序引别其誓意記其誓處此與費誓惟記誓辭不言誓處者史非一人辭有詳略説是也盖夫子定書之時無序者不増有序不損各因其舊而已
王曰格爾衆庶悉聽朕言非台小子行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
 禮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尊無二上湯武誓師之時桀紂猶在上而稱王曰者此盖史官追稱湯武之稱王必在於既克夏勝商革命之後武王既克商柴望大告武成然後追王太王王季文王武王追王其先世猶待於有天下之後豈其身而急於自王乎漢孔氏曰湯稱王而誓師矢據下文湯之稱桀曰夏王率遏衆力則是湯猶以王稱桀也而謂比桀於一夫可乎湯既王而又桀為王是二王也湯之所為不如此也此事渉於君臣之分不可不辨也格爾衆庶悉聽朕言者呼衆使前以聽朕之誓言也非台小子行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此所以告之以弔伐之意也夫諸侯而伐天子以分言之是稱亂也然夏氏多罪天命殛之雖欲不伐不可得或問孟子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可以伐之今有殺人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為士師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盖非為天吏不可以有罪以燕伐燕是也天吏不可以不伐有罪湯放桀武王伐紂是也不為天吏而伐有罪不為士師擅殺人者也為天吏不伐有罪猶為士師故縱死罪囚者也湯武之事雖曰以臣伐君然天之所命民所歸實有不得已不敢已者故湯曰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武王曰商罪貫盈天命誅之予弗順天厥罪惟鈞蓋為天吏不伐有罪則是逆天之命安然坐視斯民陷於塗炭而莫之救其不仁孰甚乎故湯之誓師非我小子行稱亂之事盖天之命我伐有夏多罪不敢赦也自今爾有衆至於今朕往漢儒解釋此義迂囘繳繞為難曉惟薛氏王氏為深得之叅酌二家之説以述其義若漢儒異同之失則亦不復
今爾有衆汝曰我后不恤我衆舎我穡事割正夏予惟聞汝衆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夏王率遏衆力率割夏邑有衆率怠弗協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夏徳若兹今朕
 此盖亳邑之民安無事而深憚伐桀之勞我后指湯也謂湯不恤亳邑之衆舎其稼穡之事而斷正有夏之罪盖言有夏之罪非湯之所當憂而亳邑之民方勤於農事不可以其時為此役也湯謂我亦聞汝衆言如此夏氏有罪獲譴於上天上帝命我以弔民伐罪予畏上帝之命不敢不往正有夏之罪以弔民也今汝亳邑之民保我以自固謂夏虐之所不能加而無伐夏之意者則曰夏罪雖虐其如我何殊不知夏王方且率為虐政遏絶衆力割剥夏邑征役之煩賦斂之重也夏王虐用其民如此故有夏之衆亦皆相率怠惰不和協曰何時何日喪亡我欲殺其身以與之皆亡夏民之情其廹切如此豈可與汝亳邑之衆苟安於朝夕坐視而弗救乎故曰夏徳若兹今朕往言夏之虐患既如此之極雖爾亳邑之衆舎其穡事以為此役然所活者衆所存者大不可以往也夫以湯之伐夏所以應天下之望也至於東面而征西夷南面而征北狄然而亳邑之民乃憚於興師不肯往至於誓之以而後往者以此見湯之忠厚克化於亳邑之民薰陶漸漬有由之而不自知者其伐桀也不惟湯有黽勉不得已意而亳邑之民亦至於而後從而非其本心樂於為是舉也非其化於湯之盛徳何以及此安祿山史思明蓄其不軌之謀以亂唐室幽陵之民至以安史為聖此則惟恐其叛之不速而事之不濟也豈待强而後從哉
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賚汝爾無不信朕不食言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
 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既惡桀而欲與之皆亡則是天絶之矣爾衆士尚輔我一人以伐之欲致天之罰也爾苟用命我則賚汝以爵賞盖汝能順天之意是天命之所當加也爾無以朕之言不可信朕必不食此言盖古者以言之虛偽不實者謂之食言食言者盖言之不行如食之消盡也爾或不從我之誓言我則戮汝之孥以耻辱之無有所赦盖汝既不能承天之意則是天討所冝加也或刑或賞我豈容私喜怒其間哉凡以奉天意而詳考此篇盖是商民於征役不欲為伐桀之舉故湯丁寧懇切告以所為弔伐意必是其始興師之時誓衆於亳邑之辭既誓而後往伐桀升自陑以與桀戰於鳴條之野然觀孔序之文則類夫臨戰而後之者序文緫載夫伐桀之詳而係之以本所誓師之辭非是行陣鳴條臨戰而後誓若牧誓之類也凡若此之類在夫學者以意逆志得之不可以輕重先後拘於言語文字之間而失古人大意孟子禹稷顔囘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已溺之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已飢之禹稷顔子易地皆然今有同室之人闘者救之雖被髪纓冠而往救之可也鄉鄰有闘者被髪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户可也使湯居處窮約不為天吏不為斯民之所係望坐視斯民困於虐政鄉鄰之有闘者其勢可以閉户不救則不天下之民不得以被其澤雖亳邑之民亦不得被其澤矣若孔顔孟於鄒魯之民是也今也既處乎不得不救之地東面而征西夷南面而征北狄怨天之眷命也重矣民之責望也深矣視斯民之無有若同室之人闘當被髪纓冠而往救之當此之時豈可以亳民之不欲而使其澤不被於天下乎故伊尹於是時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乎堯舜之澤者若已推而納諸溝中匹夫匹婦不可使不被其澤天下之民况可以徇亳民之私意而不被其澤乎此湯誓所由作也然其終篇必誘之以大賚憚之以孥戮者此盖誓師常理也易曰師出以律否臧曰師出以律失律凶也盖師之紀律必明於始出之時始出而律紀不明雖師有名危道用命有賞不用命者有刑此師律大者湯之興師雖曰伐夏救民安能廢師律乎舜典曰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夫舜之考績不能不用刑賞况湯武之行師宜刑賞不可廢也唐髙定讀書至此篇問其父奈何以臣伐君應天順人何云伐邪對曰用命賞於祖弗用命戮於社是順人乎此盖浮薄之論也而唐史為之立傳紀載此言以辨惑率天下而為浮薄楊子雲仲尼多愛愛義也子長多愛愛竒也唐史記髙定此言亦有好竒過是可刪也
湯旣勝夏欲遷其社不可作夏社疑至臣扈夏師敗績湯遂從之遂伐三朡俘厥寶玉伯仲伯作典寶
仲虺之誥商書
 周禮出師以立戒先後刑罰一曰誓用之於軍旅二曰誥用之於㑹同謂於㑹同之所設言以告衆也若湯誥康誥召誥之類皆是㑹同之時告衆以其所設施意故湯誥曰王歸自克夏至於亳誕告萬方康誥曰四方大和侯甸男邦采衛百工民和見士於周周公咸勤乃洪大誥治召誥曰誥告庶殷越自乃御事凡此皆是㑹同之所誥也此仲虺告湯一人之辭而亦曰誥者唐孔氏曰仲虺對衆告湯亦是㑹同然亦不必如此且如殷既錯天命㣲子作誥師少師亦豈對衆之辭邪要之凡曰誥者但有誥戒之辭苟欲一之㑹同説則固矣康誥召誥之類二字足成仲虺三字不得成文故以之字足成其句亦猶冏命畢命二字成文㣲子之命蔡仲之命則加之字
湯歸自夏至大坰
 盖其文連接上篇典寶之序故漢孔氏云自三朡而還班孟堅曰書之所起逺矣至孔子纂時上斷於堯下訖於秦凡百篇而為之序言作意而某竊嘗以謂書序者乃歴代史官轉相傳授以為書之緫目者盖求之五十八篇之序有言作意者如堯典序曰昔在帝堯聦明文思光宅天下將遜于位讓於虞舜堯典欲略一篇之㫖斷以數言若此之類謂之孔子序言作意可也如此篇序曰湯歸自夏至大坰上一句言其作誥時下一句其所誥之地而湯之慙徳與夫仲虺所以廣湯之意者初無一言及之若此之類其為史官記載之辭也審矣故書序之言惟著是篇之所由而已不必求之太深也大坰地名史記以為定陶其實一也其地先儒以為未知所在當是定陶而亳之路所經蓋孔氏以三朡定陶正義云爾仲虺奚仲後為湯左相見於左氏傳誓序曰伊尹相湯伐桀則湯之時當伊尹右相仲虺輔相湯為伐弔民之舉也
仲虺作誥仲虺之誥
 盖湯伐而歸内不自安慙徳之言故仲虺作誥其所不得不伐之義以廣湯之意也此數語者亦是史官録此語之時撮其大㫖以見其君臣之間所以相告勉者即班孟堅所謂言其作意者也
成湯放桀于南巢惟有慙徳曰予恐來世以台為口實仲虺作誥
 南巢地名薛氏曰盧江六縣東居巢城書有巢伯来朝春秋楚人圍巢盖桀奔於此不殺湯武之事皆是天下之民除殘去虐不得已而以臣伐君然之於桀也惟放南巢而已武王則殺受者盖之伐桀而桀避位出奔既已竄於南巢於是不誅以見其順天應人黽勉不得已之意也至之事則異乎此荀子武王選馬而進厭旦牧之野鼓之而易鄉遂棄殷人而進誅盖殺之者非周人固殷人也以是觀之則是武王本無誅之意而牧野之戰前徒倒戈攻於後以北是如林之衆以逆戰自在行陣之間故殷人殺之耳既見殺武王無可奈何於是立其子武庚代殷後盖所以致其惻怛不忍之意是亦伐桀之意也邵康節下放一等至於殺矣其意以能容桀而放之武王則不能放而殺之則降於一等失其㫖矣王氏曰桀之罪不若之甚故之而已是亦鑿説冝以荀子之言為正記曰觴酒豆肉讓而惡民猶犯齒衽席之上讓而坐下民猶犯貴朝廷之位讓而就賤民猶犯君古先聖王聲為律身為度以為法於天下可傳後世以此民民猶有流為不善之伐救民雖曰應天順人出於不得已然然以分言之則是以臣伐君以諸侯天子之位之心雖無所利於其間而其迹則近於之者故克而勝之則[危*臬][危*瓦]而不自安以謂其所終而稽其所敝知後世亂臣賊子有以藉口而行其簒奪之謀以利之者忸怩然慙其徳之不及古而慨歎曰予恐来世以台為口實彼其意誠以謂以臣伐君眞吾之罪不以順天應人之舉為是當然者其始終之際一出誠實不以自欺不以欺人未嘗為文以為解免所以不失為聖也負慙徳有不安之心矣仲虺於是推明本意以為天人之望誠有不得己而不可以已者既已成湯之疑於是天下後世之惑也且如魏文帝既逼漢獻帝而奪之位乃以受禪為名顧左右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其實簒奪而以舜禹之事欺其羣臣人可欺自古亂臣賊子多矣未有曹丕之無忌憚以為稱亂天下後世不以為稱亂曹丕以為舜禹天下後世不以為舜禹此君所以為時中而小人所以無忌憚者也
嗚呼天生民有欲無主乃亂惟天生聦明時乂
 嗚呼歎辭也言民之生有喜怒哀樂愛惡之欲失性命之情以争其所欲則侵盗攘奪無所不為不為之主以治之則欲者必争争而不已則亂矣此篇論厥初生民所為立君以治之之意也栁子厚生人之初萬物生草鹿豕狉狉不能搏噬而且羽毛莫克自衛必將假物以為用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其聦而明所服必衆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後畏由是君長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為羣羣無分其争必大徳又有大者衆羣之長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屬於是有諸侯之列則其争又有大者焉其徳又大者諸侯之列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封於是方伯連帥之類則其争又有大者焉徳又有大者方伯連帥之類又就以聽命焉以安其人然後天下㑹於一是故有里胥而後諸侯諸侯而後方伯連帥方伯連帥而後天子此説為盡盖所以為之君者惟生民之争而無以主之則亂故也夫立君以主民之欲而民不至於亂故非天生聦明之主其耳目聞見足以周知四方情偽不足以乂其亂也苟非聦明足以其所不聞見其所不見則民之好惡哀樂之情抑鬱於下而無由上達終於而已故必天生聦明然後可以斯民天生聦明聰明出夫天命自然非人為之偽也如秦始皇魏武帝之徒豈謂其非聦明哉然其聦明出於天性而挟之以詐故巧偽天下而服之雖能服之終亦叛而去者以其非天之生聦明故也王氏云民之有欲至於失性命之情以争之故攘奪誕謾無所不至為之主者聰明足以勝之則亂而已此説大害義理夫所貴乎聖人者惟欲知天下好惡之情而已苟欲勝之則秦始皇魏武帝聦明而已足以已其亂邪仲虺此者盖謂天生而立之君凡欲其聦明足以止亂而已今桀之虐斯民如此已失夫所以立君乂民之意矣又所謂當誅而不得誅也武王誓師曰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亶聦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亦此意也齊宣王孟子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矣未聞弑君也盖所謂立君者惟懼夫民之相與殘賊無以主之故也為之主而自為殘賊焉則君之實喪矣非一而何孟子之意即仲虺之意也
有夏昬徳民墜塗炭天乃錫王勇表正萬邦纉禹舊服兹率厥典奉若天命
 昬徳則非聦明矣非聰明之徳則虐用其民矣故民之危險若䧟泥墜火而無有之者桀之暴虐如此則失其所以為君之道矣桀失為君之道而生民之亂不可以無主也故天乃錫湯智智足以謀勇足以有斷即上所謂天生聰明時乂也盖惟智足以斯民之情足以斯民之命是其聰明足以斯民也惟天以智錫湯是其意盖將使湯表儀天下以正萬國此盖發上文天生民有欲無主乃亂之義也纉禹舊服兹率厥典言禹以聦明之徳為天所命以治斯民而其子孫弗率以至於民墜塗炭故天之錫湯以表正萬邦者凡欲使湯繼禹之功從其舊服以率其典常天命如此湯其可不奉若之哉原仲虺之意盖以為昬徳如桀天既棄之不得不伐智如湯天既命之不得不順天命有桀之昬徳非湯之智則不得天吏有湯之智而桀無昬徳則事之而已尚何伐之有哉以如是智又適遭如是昬徳故以臣伐君而不為苟為君之昬不如桀臣之不如湯則固不可以為湯之所為矣又何患以是口實
夏王有罪矯誣上天以布命于下帝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師
 此又言之民塗炭甚矣而湯以勇智之徳見忌於桀日懼危亡不暇畏天之命不敢不奮其智勇以拯生民之命也自古英雄之君出而應世苟其深仁厚徳為天人所歸則必為虐君之所忌故漢髙祖秦關秦民大喜莫不髙祖王秦者而項羽忌之鴻門之㑹幾不得光武宣慰河北吏人喜悦争持牛酒迎勞更始忌之遣使立之為蕭王罷兵光武不就徵乃得免使此二主不能見幾而作自脱虎口斯民之命果誰為之拯溺哉湯之勇智既為天所錫矣故桀愈不安而欲殄滅之也仲虺夏王自知有罪自絶於天矣於是矯誣上天之命簧鼓流俗虐用之矯與矯制之矯同誣偽也言桀自以其意而託言上天之意如此以惑其衆也其詳雖不可得而知意者田單與燕人戰每出約束必稱神師之類用兵行師出於一時之怪猶可言也桀為人矯誣如此其罪大矣天命不善是用使商受天命用明其衆爽明也盖聖人以其昭昭故能使人昭昭天之命也用爽厥師亦言其有昭昭之實也
簡賢附勢繁有徒肈我邦于有夏若苗之有莠若之有秕小大戰戰罔不懼于非辜矧予之徳言聽聞
 此言桀之矯誣足以惑其衆而致其黨類之盛也簡略孟子曰我欲行禮子敖以我為簡簡忽略意言桀之衆賢無勢忽略不賢而有勢則附之若是繁多徒衆盖桀君也其勢尊小人之欲同惡相濟者則附之其視湯之賢則忽略不容也夫惟桀之衆其盛如此則湯於是時以賢見疾可謂危矣於是言我商家國有夏之初已為桀所惡欲翦除如苗之有莠如之有秕恐被鋤治簸揚矣以桀喻苗以湯喻莠秕此但言勢之危而立於此時必不見容也薛氏曽氏諸家皆以苗喻湯莠秕喻桀言商為桀政所亂然與下文不相屬今所不只當依先儒説也桀之初既視我商家若苗莠秕欲鋤治簸揚之矣故我商家大小危慄惟恐無罪見滅也肈我邦於有夏猶未盛也而且懼以無罪見滅况我之道徳善言聽聞天下宜其愈見疾也史記曰桀不務徳武傷百姓百姓弗堪乃召湯而囚之夏臺夏臺之囚雖不見經然以仲虺言觀之則知史記之言不虚矣桀之惡湯而欲殺之至於囚於夏臺而幾不得脱湯之伐之迹近於有挟也而湯曽不以為仲虺以是而釋其慙徳者將天命明威生民塗炭之命所繫甚大而不敢赦也
惟王不邇聲色不殖貨利
 此又言湯之盛徳善政巍巍如是所以得民之心也孟子桀紂之失天下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故為淵敺魚者獺也為叢敺爵者鸇也為湯武驅民者桀與也惟湯武之徳既有以聚民之欲去民之惡故桀紂之民皆相率而歸之雖欲牢辭固遜不可得桀紂驅民而使歸之非湯武之而使来也老子曰惟無以天下為者可以天下舜禹受禪湯武征伐天下之衆而有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天下不以為過者惟其未嘗有利之之心而無以天下為苟其有一毫利之之心則天下必有不服豈能創業垂統以貽子孫萬世之業乎故仲虺言湯之盛徳而首以不聲色不殖貨利為言者謂湯之心清淨不欲湛然不動舉天下聲色貨利不足以動其心則其伐救民以有天下果其有利之之心乎不邇聲色言不近嬖寵不殖貨利不營財賄也此聖人盛徳至大至剛不為外物之所變遷見於行事深切著明者漢孔氏曰既有聖徳兼有此行其説失之矣見於行者真聖人之徳豈不聲色不殖貨利之外别有聖徳
徳懋懋官懋懋用人惟已改過不吝克寛克仁彰信兆民
公元前232年
 此言湯之修身行已見於實効如此其取天下固無利之之心也而又能官有徳有功與天下同其利也人之勉於徳者我則勉之以官與之共天位治天職也人之勉於功者我則勉之以賞優其禄廩榮其車服旌寵不必天位治天職也盖有徳者以官勉之有功者以賞勉之各稱其實而已武王崇徳報功亦此意也非特此也又能用人惟已改過不吝不徇一已之私也惟已與慎厥終惟其始之惟同言用人之言如自已出也若所謂與人舎己從人樂取諸人以為善也王氏曰用人己巳知可用而後之如則是果於自任不從天下所好惡也王氏心術之異大抵如此改過不吝言已有過則之無吝惜所謂過則無憚改也用人惟已則善者無不改過不吝則不善者無不改此所以合并為公以成其大也其發而為政又能寛以居之仁以行之盖所謂不忍人之心不忍人之政也惟湯之徳如上所言兹其所以明信天下天下之而欲以為君也孟子曰以萬乘之國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水火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桀之所以天下之心者惟其肆為威虐民墜塗炭而莫之拯湯於是時以寛仁之徳彰信天下天下歸之若大旱之望雲霓然湯之所以能成寛仁之徳者其本則自於清浄寡欲𦕈然天下不足以動其心故能利與人同以施其不忍人之政兹其所以彰信天下也盖撥亂反正以成帝王業者有利之之心則將奪於物欲見利而動惑於聲色貨利之私遂至以私害公不能其所有以與天下共其利剛愎自用逞其能而莫之改如此則所施者無非虐政水之益深火之益熱也古之人有失之者項羽是也漢髙祖項羽當秦之末俱興義兵以除殘去虐較其勢則髙祖之不如甚然髙祖得天下而之者髙祖之寛仁則惟肆其暴虐而已原其髙祖之所以寛仁無他亦本於此數者之徳而已觀其入秦關珍物無所婦女無所幸封秦宫室府庫還軍㶚上則其志已不小矣而又不愛爵賞降城即以侯其將得賄即以分其士好謀能聽從諫轉圜惟此數者之徳皆備於已故約法三章除去秦法而秦民安堵如故莫不髙祖王秦者而項羽所為則皆反是此其成敗之勢所不同也以髙祖之帝業者而推之則知仲虺所以推本成湯誕膺救民之意始於不邇聲色不殖貨利改過不吝然後繼之以克寛克仁彰信兆民可謂知所先後
葛伯仇餉初征自東征西夷南征北狄怨曰奚獨後予攸徂之民室家相慶曰徯予后后來其蘇民之戴商厥惟舊
 此又言湯既有寛仁之徳彰信兆民於是言其弔伐時為天下所歸向也湯之征伐盖始於其略見於仲虺之言其詳見於孟子孟子曰湯居亳與為鄰葛伯放而不祀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無以犧牲也湯使遺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湯又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無以粢盛也湯使亳衆往為之耕老弱饋食葛伯帥其民要其有酒者奪之不授者殺之有童子肉餉殺而奪之書曰葛伯仇餉此之謂也為其殺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為匹夫匹婦復讎也湯始征自載十一征而無敵於天下東面而征西夷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歸市者弗止芸者不變誅其君弔其民如時雨降民大悦書曰徯我后后來無罰孟子之時去古未逺必其載籍之所傳者如此是可執以明仲虺之意盖湯之於其始也未嘗有伐之之意其祀也則遺之以牛羊不祀也則使亳衆往為之耕及其殺饋餉童子然後不得已而伐之其伐之也非以快一時私為匹夫匹婦之讎也湯之伐既為匹夫匹婦之讎則匹夫匹婦有讎者莫不願其為之復也故伐之後又有十一征焉皆所以匹夫匹婦之讎也蘇氏用兵藥石病者惟恐其來之後也此説善矣故其十一征也東面而往征則西夷怨其來之後南面而往征則北狄怨其來之後曰均是民也何為先彼而後我哉所謂怨者與怨慕之怨同盖望其來而怨其不至非實怨之也言西夷北狄怨者孔氏曰舉逺以言則近者著矣所未伐之國則怨其来之後其所往伐者則其室家相慶曰徯予后乆矣我后之來則自此可以蘇息矣所未至之國則怨其不至而曰奚獨後予所至之國則慶其来曰徯予后后来其蘇民之所以責望於湯者如此其切而桀之惡日以滋至民之陷於水火者日以益多湯雖顧君臣上下之分忍而不誅民欲脱於死亡者其廹切之情皆赴於湯湯不得而釋之矣昔楚白公之父為鄭所殺白公請伐鄭於楚以報父之讎子西曰楚未節也不然吾不忘也他日又請許之未起師晉人伐鄭楚救之與之盟怒曰鄭人在此讎不逺矣遂厲劍曰殺子西其意盖以吾讎也子西有可報之道而不為我報則讎在子西矣桀為斯民之所讎斯民之意以謂惟湯之寛仁可以救吾垂絶之命於水火之中故彼征則此怨此征則彼怨苟使湯安然自顧其私而不肯勉徇大義以救斯民則民之愁怨歸於湯矣故寧使己之有慙徳不忍天下之望也民之戴商言民之戴我商家而望其拯救初征自之時己欲其為君以有天下矣非出於一時偶然乘機射利而覬非所望也
賢輔徳顯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推亡固存乃其
 盖天下之常理如此中庸曰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實天道自然不容私意其間也佑賢輔徳顯忠遂良此言為善者必為人之所助也其文則小大為序良不如忠忠不如徳徳不如賢故湯之佑之輔之顯之遂之亦稱其徳之小大而已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此言為不善者必為人之所侵陵也其文以輕重為序弱未至於昧昧至於亂亂未至於亡湯之兼之攻之取之侮之亦稱其不善輕重而已此數句大抵言致人之輔助與夫侵侮者皆係夫其人之自取猶夫天之栽培傾覆不易之理也其文勢從便相配學者觀其大意可也若求之太深必欲從而為之説如王氏所謂佑者右也輔者左也之類則將不勝其鑿矣執天下常理栽培傾覆之道不易如此聖人之於天下因其常理應世接物有無道者則推而亡之有存道者則輔而固之如此則順乎天而應乎人故於是乃其可以萬年子子孫孫永保矣桀有可亡之道其亡也已自取之矣湯之伐之亦不過因其將亡推而亡之而已果何容心哉
日新萬邦懐志自滿九族乃離
 凡湯伐弔民本意仲虺反覆陳其本末既以盡矣於是極陳為君艱難安常之道以致其終戒之意欲使湯致其無疆之恤以保其無疆之休唐太宗時突厥頡利可汗入朝帝乃謂廷臣突厥之疆控弦百萬憑陵中夏用是驕恣以失其民今日入朝困窮如是乎朕納之且喜且懼何則突厥衰則疆境自安矣故喜然朕或失道他日亦将如突厥能無懼乎卿等宜不惜苦諫輔朕不逮仲虺之意正亦如此盖桀之所以亡者惟其果於自用故也湯之所以成王業者惟其徳之日新也苟其終致其兢兢業業之意及其一旦細行所累寖不克終則將枵然自滿謂人莫已若如此人心離矣桀之亡不可不監哉故謂徳苟日新無斁萬邦將懐我之徳苟為一有自滿之心則將以為徳止於是矣以徳為止於是不修用人惟已改過不吝之心自替如此萬邦之懐變而為九族之離亦豈難哉萬邦惟懐九族乃離盖所以極言人君有徳無所不服無徳至親猶叛之况踈者乎孟子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寡助至親戚畔之亦此意也
懋昭大徳建中于民以義制事禮制垂裕後昆
 惟徳之修也貴乎日新無斁故繼之曰王懋昭徳言自今以往王宜勉勵昭明大徳大中之道於民盖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者人性之所固有惟其因物有遷故陷溺不知聖人得人心之所同然還以民心固有之中揭而示之使之率性而行得其所同然者共趨於大公至正之塗原其所以致此者則自夫人君昭其大徳故也昭其大徳是乃所以建中於民也而為王氏之學者以謂懋昭大徳所以髙明所以處已也建中民所道中所以用人也夫髙明中庸豈可分而為二致邪王氏之學所以不可入聖人之道者盖其為見如此此實異端駮雜之論也以義制事禮制心盖所以大徳建中於民也易曰直其正也方其義君子敬以直内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徳不孤則不其所行也直内必以敬故在夫以禮制方外必以義故在夫以義制事惟敬以直内故能義以方外其實一道也雖有内外殊心事之别然敬義相須而行不可分為二也能如此則徳日新萬邦惟懐矣兹其所以能垂優足之道於後嗣使子孫永保而無斁
予聞曰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已若者亡好問則裕自用則小
 此又論志自滿日新之異以終其義於是其所聞之言者曰能自得師者王謂無所不師孔子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此能自得師也能自得師道徳之歸也如水就下矣此王業所以成也謂人莫已若則於已自用訑訑聲音顔色距人於千里之外人心渙然離矣亡之道也所以自得師王者好問人樂告之以善故優游而有餘暇也所以謂人莫己若者亡者自用狭小無所容故也能好問自得師又以夫自用而謂人莫已若為戒則徳日新萬邦永懐
嗚呼慎厥終惟其始殖有禮昬暴欽崇天道永保天命
 仲虺又歎而緫括其義以湯之始也既能不聲色不殖貨利克寛克仁彰信兆民以成其王業豈有他哉惟慎厥終亦如其始則盡之矣能自得師日新其徳此慎終如始之道也既能慎終如始矣又能於有禮封殖之於昬暴覆亡之以終其推亡固存之義則民將永受其賜此盖天之道也天道如此而我能欽崇則天所以命我以休命可以永保矣商之宗社所以傳祚數十世凡歴六百年賢聖之君六七作其天命之永保者如此原則自夫湯之日新其徳以慎終如始者則自夫仲虺諄諄告戒然則仲虺之相成湯功業殆與伊尹相配矣是所以深嘉而屢歎也昔賈誼過秦論曰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然後六合為家殽函為宫一夫作難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何也仁義不施攻守之勢異也其意謂攻之可以詐力而守之必資夫仁義秦以詐力之而不知仁義守之故至於亡此説不然夫以詐力而攻之矣則其所知者詐力而已豈能復以仁義守之邪觀仲虺之誥其始言之不邇聲色不殖貨利以至於彰信兆民以見其所以克者固如此篇終言徳日新萬邦惟懐以至於有禮昬暴欽崇天道以言其所以守已成之業以祈天永命者亦惟如此而已由是言之攻守豈有異勢
 
 尚書全解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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